想真正读懂《子平真诠》需要跨过两个陷阱(1)- 陆致极

2021-11-13 18:48发布

《子平真诠》是八字命学深入研究时期(自明中叶、经清至辛亥革命)的产物,代表了书房派格局论的巅峰,可惜民国以来它一直处于被误解的境地。最近读到王相山的新作《子平真诠精解》(2021年),此书尽力破除《子平真诠》被笼罩的层层迷雾,彰显它的“庐山真面目”,读之不由感慨万千。

一、两个“陷阱”

早在25年前,我的第一本命理作品——《八字命理新论》(台湾益群书店,1996年)就指出了这个被误读的问题:

    清代沈孝瞻的《子平真诠》说:“八字用神,专求月令,以日干配月令地支,而生克不同,格局分焉。财官印食,此用神之善而顺用之者也。煞伤劫刃,用神之不善而逆用之者也。当顺而顺,当逆而逆,配合得宜,皆成贵格。”沈孝瞻在这里所说的“用神”,指的是月令当旺之气,是取格之神。可惜,近贤徐乐吾在评注时,把其中的“用神”当作目前命理学中通用的“用神”概念来发挥。他说:“用神者,八字所用之神也。财、官、食、印、偏官、偏印、伤官、劫刃是也。八字中察其旺弱喜忌,或扶抑,则以扶抑之神为用神。故用神者,八字之枢纽也。所取用神未真,命理无准。故评命以取用神为第一要义。”显然,徐乐吾评注中所说的“用神”就是本书中谈到的结构机制,例如发挥扶抑功能的求衡机制——扶抑用神。它当然是重要的,但它终究不能替代格局的分析。

    中国文化中一直有经学传统。自从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,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,于是开始了“经学时代”。一切以经典为依据,自己的思想见解,也都要以解释经典的面目出现,力求从经典中寻到立说的根据。这就常常发生从“我注六经”到“六经注我”的情形。这里,徐乐吾的评注或许也可以算上一例吧。

    由于徐乐吾的 “评注”,沈孝瞻对格局的苦心探讨便付之东流了。人们把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到用神上去了,于是,格局便在人们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了。(第141页)

徐乐吾(1886-1948)是民国时代的命理大师。今天大家了解《子平真诠》,大多是读了徐乐吾在1936年出版的《子平真诠评注》(以下简称《评注》)。徐先生一生整理、评注和出版了多种命学经典,其功不可没,在近代命理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。但他在评注《子平真诠》上确实出现了重大失误,给学习者挖了一个“陷阱”。

翻开《子平真诠》(以下简称《真诠》)书页的读者,一般都不是命理的初学者。他们脑里大都已有“格局”、“用神”这样的概念,尤其是用神。那么,什么是用神呢?用徐乐吾《评注》里的话来回答:

 用神者,八字所用之神也。

由于思维定势的习惯性作用,在读到《真诠》“论用神”时,自然就落到了徐乐吾评注的“八字所用之神”上去了,也就是不自觉地掉进了徐乐吾之“陷阱”。

事实上,这里的“用神”指的是取格之神。我们不妨称之为“格神”。它是指八字结构内除日主(或日干)之外的一个主导势力。从八字结构说,日主是核心,日主之外的七个字是日主所在的“环境”。《真诠》的原旨是要把这个“环境”作为独立的单位来加以研究,看其对日主来说是否是一个良好的环境。说到底,格局的研究,就是对结构环境的条理性研究,表明了传统八字研究的深化。

八字结构本身是宇宙自然之气的状态在时间序列上的缩影。八字中的内部环境是出生时外部自然生态环境的反映。月令地支显然是链接这方面信息、即季节物候能量的最重要的标记。因此,要了解环境中的主导力量,当然首先要到月令中去找,也就是上文中的“八字用神,专求月令”了。十分明确,月令是取格的枢纽。

接着,“以日干配月令地支,而生克不同,格局分焉”。也就是将月令中的主导势力取出来,对照它跟日主的生克关系,就知道它的名称,进而命名其格局。如此,具体八字结构的格局就可以定下来了。

若要追溯“用神”两字,可以追溯到早期命理著作《李虚中命书》的注文中。南宋《渊海子平》“继善篇”中两次提到过“用神”:

(1)  用神不可损伤,日主最宜健旺。

(2)  取用凭于生月,当推求其浅深。

前者是指有用之神;后者则不同,这里“取用”的“用”是指月令中的“用事”之神,也即上文提到的“格神”。我们现在常用的用神概念,显然是前者(有用之神)。而《真诠》的用神概念,正是传承了后者(用事之神)。

那么《真诠》是如何来表述有用之神的呢?它用的是另一个词——“相神”。在“论相神紧要”里说:“月令既得用神,则别位亦必有相。若君之有相,辅我用神者是也。”“凡全局之格,赖此一字而成者,均谓之相也。”

所以,要读懂《子平真诠》,首先要对其所谓的“格局”、“用神”以及“相神”这三个术语,有明确的区别性界定。

显然,真要读懂《真诠》,首先要绕过徐乐吾之“陷阱”,要弄清这里“用神”的正确含义,不要把格局与用神搅混了。或者,就直接读原文,不看徐乐吾的评注。不过,话要说回来,徐的《评注》里还是有不少有益的见解的,值得重视的。

绕过了第一个“陷阱”,还有第二个“陷阱”。

这是来自另一位民国命理大家韦千里(1911-1988)的认识。稍早于徐氏《评注》,韦千里出版了《命学讲义》(1934年)。对于“格局”,作者说:“凡人禀命,必有一格。八字之有格局,如人之有姓名。上自达官贵人,下至贩夫走卒,无人无之也。”(第68页)于是,格局也就成了具体八字结构的一个“名字”。正因为如此,《讲义》只是机械地按照古人“先观月令所得何支”引申出一整套格局系统来,并没有交代为什么要以月令为参照点来取格?取格的意义何在?这样,辨认格局就成了一个“贴标签”程序。每一个八字只要有一个标签或“名字”就成了。

事实上,其造成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。自《讲义》问世以来,大多数命理研习者不再重视格局本身成败的探讨,只是把它作为一种选取“用神”的途径而已。民国以来盛行的“轻格局、重用神”的论命风气,不能不说是受了韦氏《命学讲义》的影响。

取消了对格局高低、成败的研究,把格局研究变成了贴标签的过程,《真诠》之真义由此俱失!如果说以选取月令“用事之神”(格神)为主来确定格局,还只是《真诠》从前人承继下来的东西(《渊海子平》中就提出过“凡格用月令提纲”),而研究格局的成败、进而四吉神、四凶神的顺、逆使用法则,这才是《子平真诠》的真正创造和精华所在,沈孝瞻、或者沈之前的原作者,若地下有知,真要痛哭于九泉了。

所以,要真读懂《子平真诠》,还要绕过这第二个“陷阱”,即上述韦千里之误导。

这里补充一下对于《真诠》真正作者的最新认识。

《真诠》稿本最初出现在乾隆年间,当时并没有书名,一直被认为是乾隆四年进士沈孝瞻(1696-1757)的一份研究心得手稿,仅在士绅官宦间抄录传阅。后为

胡焜在宛平沈明府署中所见。胡读后大为赞赏。遂将文稿交他的命学同好章君安。章阅后“慨然叹曰:此谈子平家真诠也。”于是以胡焜作序、“子平真诠”为书名于乾隆四十一年(1776年)刊行。今坊间流传本则是由赵舒翘和李星科在光绪二十一年(1895年)刊行的。

2013年,宁波李锵涛将所得台湾中央图书馆藏善本《耕寸集》(敬一堂藏版)影印本赠送给了上海古典命理研究整理专家庄圆。庄圆发现此《耕寸集》正是《子平真诠》最早的抄本,于是加以校订并由香港星易图书出版(2015年)。虽原作者佚名不可考,但此抄本当在明崇祯十三年至清雍正九年之间。王相山《子平真诠精解》正是在对比《耕寸集》与《子平真诠》这两个本子基础上做出的“精解”。在掌握的材料方面显然优于过去的研究者,他们中有梁湘润、徐伟刚、黄大陆、惭愧学人等。

二、一个“误解”

要真读懂《子平真诠》,首先要跨过以上两位民国大师的“陷阱”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个徘徊于人们心头、普遍存在的误解,也需得以澄清。

这个误解是什么呢?就是认为八字有“格局”,就是好八字,在社会上就能出人头地,名利双收;而平头百姓、芸芸众生,则无“格局”可言。这也是今天不少研究者排斥格局的一个重要理由。

这就牵涉到看八字为什么要探讨格局?

事实上,这也是我当初学习《真诠》遇到的第一个问题。我是三十多年前在美国伊利诺大学图书馆读的徐氏《评注》。当时在攻读语言学博士。周末大都是在东亚馆书库里度过。馆内十分安静,读者寥寥。一卷在手,神交古人。那时,命理学是我的业余爱好,帮我排遣了去国的寂寞。当时真的没有想到,这个爱好竟成了晚年的“研究方向”了。

《真诠》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。反复阅读,思索良久,我终于找到了答案。在《命运的求索》(2014年)中,我做过这样的比喻:

    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:这除日主之外的七个字,构成了一栋 “房子”,而日主就是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主人。我们要了解房子主人的社会地位,可以先观察一下这栋房子的状况。它或是气势雄伟,富丽堂皇,或是破旧零乱,墙颓瓦殘。你对这建筑的感觉,大致可以告诉你这屋子主人的境况了。沈孝瞻想做的就是对这个“建筑”做出分析,即对八字内部“环境”做出分析。(第250页)

每个“日主”都有自己的“居所”,只是这居所的状态不同而已。格局的研究首先是对这“居所”的研究,确定它的新旧、质地、状态,予以估值,然后再参比日主,做出全面的评估。因此,不是有头有脸的富人有居所,穷苦人也要有遮雨避风之屋,所以要破除上述的误解,每个八字都可以作出格局分析,只是格局有高低成败之分。这也是格局论的魅力所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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